顾城的诗一般是很少有艰深的主题的，《夜航》这首诗之所以带来这种困惑，与1983年以来顾城诗歌的转型是脱不开关系的。后人评价顾城这一时期诗歌的特征多将现实与理想的冲突作为解释，单就这首诗所体现和暗示的来看，我认为这种评价可能有一些概念化和僵硬。与其说是这样一种冲突构成了压抑的气氛，不如说是一种朦胧的艰涩感和踟蹰不进的困顿感进入这一时期的顾城内心。

那个黄颜色过道始终响着

低低的笑声

黄色带有一种被警示和告诫的意味，尤其是当‘’黄颜色‘’这个词出现。顾城有过丰富的油漆工的经验，或许因此颜色及其所附带的情感常常出现在顾城的诗中，但‘’黄颜色‘’这个词似乎有些异样，似乎带有一种抗拒的意味。这一节的笑声或许可以理解为‘’敌人‘’的讽刺，或是诗人对于自我阴影部分的折弄。

从这一节去反观主题，夜航似乎带有一种隐喻，这种猜测来自航行所带来的漂浮不定的不稳定感，夜航则更能体现这样一种意味。抓住1983.6这一创作日期，只找到了1983.8.5日顾城结婚，但这首诗的主题要牵涉到感情上是很牵强的。所以若要对夜航进行详细地锚定，可能只是诗人本人的特权。但夜航似乎向读者突出了几个可能的倾向，一者是预言式的悲剧收场，一者是对于自我的深度认识，一者是一种艰难的情感的表述。与此相对的是，有一件事可能成为诗歌的最佳解读背景。《舒婷、顾城抒情诗选》的出版恰在这一年，老一代诗人对朦胧诗的攻击也随之到达高潮。诗人刘春为朦胧诗作了几句辩护，随即被一位领导定性为‘’背离了社会主义文艺方向‘’，单位的领导要求刘春写一篇检讨，随后这篇检讨被正式发表在《人民日报》上。徐敬亚也因其文章《崛起的诗群》而被批为资产阶级自由化流毒，在全国范围内反复批判，甚至批评他的文章被收录或统计在《朦胧诗论争集》上，据不完全的统计就有几百万字。当然，今天的文学史将这篇文章作为朦胧诗出现的标志之一。

褐色的水在底舱流着

在各种管道里响着

褐色没有一种明确的共识性的感受，但褐色倾近于泥土的颜色，总有一种成熟的，基础的味道。在这里给我的感受好像是诗人站立，藉以依靠的一种来源。当然，褐色的水也可以代表不洁或一些消极的情绪。‘’管道‘’已经表明了夜航并非实指，而是一种精神、思想上的航行。

褐色变成了水汽

很哑很哑的笑声

很哑很哑越来越重的水汽

这一部分像是有一种压力去影响了水，影响了夜航。‘’笑声‘’、‘’水汽‘’都成为了一种影响，或者说批评和压力。

门开了是一个人

一个人走不进来

这里像是诗人的预言，主要偏重两个感受，孤独与悲剧性的自我应验。

到处涂着油漆

警告和批评伴随着油漆亮眼的颜色频繁出现。

水星星落在脚上

到处涂着温暖绝望的油漆

这里只说一下温暖绝望这两个相悖的概念，颜色本身便有一种美学意义上的慰藉，绝望则是‘’到处‘’所引起，大概是外界激烈的回应。当然，温暖绝望也可以熔铸在同一个概念上，即诗所带给诗人的，但这样油漆的象征就模糊了。

我喜欢干净的水

我喜欢水的墙壁

我把手贴在墙上

这里极有可能是一种顾城早期风格的表述，那么‘’干净‘’、‘’水墙‘’的温柔就不言而喻了。

温水在我脚下升起

温水闷死了一声吼叫

但这种支持、安慰最终成为了过去。激烈的批评逐渐淹没了诗人，这里的‘’吼叫‘’没有那么决绝，更像是野兽死亡时的哀嚎。

银色的圆的责备

我在一个地方赤裸地站着

紧紧收着两翼

‘’银色的圆‘’看成是月亮吧，‘’赤裸‘’即一无所有或失去了一切，责备来自于诗人自我或理想。只有在诗人的自我里，‘’我‘’才可能是似兽一般，浑身赤裸。

锈了的铁把尖端磨光

充满光辉沉重的河水

船在远处一漂一飘

那个笑过的没人的过道

这里应该没什么理解的难度，只要注意两个技巧，‘’锈‘’和‘’磨光‘’可能是一种平行关系，‘’飘‘’和‘’漂‘’是状态的切换，带来一种起伏的波荡感。到了这里，河的象征已经可以解读成诗人的事业，当然也有可能是一种文化视野下的自我概念。

这首诗很容易解释成现实与理想的冲突，尤其是那个时期朦胧诗所收到的攻击极易引导读者。所以以上我在解读时时保留了一种可能，即此诗传达的是一种不那么舒服的诗意。在读诗或者说创作时，要保有这样一种警惕：优秀的作品脱离相应的历史，也要有自己的风格和味道，换而言之，艺术的巨大的共鸣力的生成依赖的是艺术本身的魅力而不是历史与社会的外因。